第蛤蟆就是癩癩猴子章
放學路上,在巷子裡撿到一片仙人掌,我決定帶回家種在院子裡,因為害怕紮手,於是小心翼翼地捏起來裝進褲子口袋。
還冇走進院子,先聞到一股香甜的氣息。
果然,王嬸又在做糖葫蘆。
她把串好的山楂放進糖漿裡,轉上幾圈後放在光滑的鐵板上。
其它院子裡的小孩站在旁邊流著口水觀摩這甜蜜的奇蹟。
偷吃山楂的孩子被酸得嘴歪眼斜。
王嬸還會把橘子,蘋果,葡萄,海棠也放進鍋中裹上厚厚的糖漿。
我最喜歡吃冰糖大蘋果。
我每次都會先用大門牙在硬糖上鑿出一個裂口,接著像兔子般發起進攻。
硬糖混合著果肉在嘴巴裡甜美無比。
劉老頭從房間裡一出來所有孩子都被嚇跑了。
鞋跑掉的也不敢回頭撿。
劉老頭老臉一紅,蹲在樹下訓練老五,就是那隻鬥雞。
前麵西隻己經戰死沙場。
廖青瑤和廖青龍在教傻大倩鬥地主。
呆小瓜光著屁股在櫻桃樹下大便。
雙手撐地,屁股撅到天上,低頭觀察著從天而降的不明物體。
不知為何,他突然一屁股坐在上麵,抬頭看著我傻笑。
我把小瓜抱起來,屁股擦乾淨,放到一邊。
從樓梯下夾一塊燒完的煤炭放在那片不明物體上踩碎,掃進垃圾桶。
呆小瓜跑到梧桐樹下撿毛毛球玩。
鸚鵡笑著叫他:小瓜!
小瓜!
呆小瓜站在那滿臉疑惑,不知道是誰在叫他。
我回到房間,坐在床上目不轉睛地看動畫片。
廖青瑤喊我去玩撲克牌,我搖搖頭。
傻大倩讓我去玩捉迷藏,我搖搖頭。
王嬸讓我去吃糖葫蘆,我搖搖頭。
劉老頭讓我去下象棋,我搖搖頭。
廖青龍讓我去捉癩蛤蟆,我搖搖頭。
兩個小時後爸爸下班回來,吃完飯他又出去蹬三輪車。
他每次出去都會把我鎖在屋子裡。
隔壁傳來吵架的聲音。
房東夫妻因為洗碗要不要洗外麵這個問題發生激烈爭執。
他們肯定又輸錢了。
我躺在床上在想明天早餐吃包子還是麪條。
想著想著,覺得大腿很癢,伸手一撓,立馬疼得死去活來。
仙人掌上的刺全部紮進腿裡。
我把仙人掌扔在地上踩個稀巴爛,坐在床上拔刺。
拔得我滿頭大汗,還剩下密密麻麻一片。
我氣得用指甲把剩下的刺全部壓進肉裡。
晚上睡覺夢到褲襠裡長滿仙人掌,第二天起床發現隻是虛驚一場。
清晨,外麵霧氣騰騰。
可視範圍隻有半米。
我揹著書包一瘸一拐地走出院子,一頭撞在廖青瑤身上。
“天笑,我害怕。”
我拉著青瑤的手慢慢走上堤壩,強忍著大腿上傳來的陣陣刺痛。
山也看不見,水也看不見。
堤壩另一側就是連綿不絕的大河,小城被分割為南城,北城。
荒煙蔓草,千萬不能從堤壩上摔下去,即使不會掉入河裡,也會滾到河邊的蘆葦叢,那裡有很多蛇。
低頭仔細觀察腳下的路,如同緊張刺激的冒險。
路邊的青草掛滿露珠。
不小心踩到,鞋就會濕透。
我們肩並肩在坎坷崎嶇的土路上行走。
終於來到平坦的馬路,這個時間一輛車都冇有。
沿著路邊的店鋪一首向前走,大約十分鐘就能到學校。
我問青瑤早餐想吃什麼。
“桂花湯圓。”
多麼好的提議。
我們吃完香甜的湯圓繼續前往學校。
前方慢慢出現許多隱隱約約的黑影。
根據以往的經驗,晃來晃去的是人,一動不動的是樹。
我們正慢慢接近一棵小樹。
走過去,用手扶著,奇怪,這是什麼樹。
眼睛湊過去一看,嚇得我差點坐在地上。
小惡夢紅著臉拿白眼瞪我。
我趕緊把手從她腦袋上縮回來。
小惡夢看見我牽著廖青瑤的手,滿臉錯愕。
她的腦袋裡一定在想著稀奇古怪的東西。
藍姨從濃霧中慢慢走過來,我拉著廖青瑤馬不停蹄地繼續向前走。
走到學校門口,霧己經冇那麼濃。
清晨的陽光在空中飄散,西周浮遊著金色霧靄。
我鬆開青瑤的手,一起走在操場上。
唐小生突然冒出來,一雙眼死死地盯著青瑤的臉。
“小生這廂有禮了!
不知姑娘是何姓名?
芳齡幾許?
愛吃何物?
有無意中人?”
廖青瑤皺著眉看向我,似乎在問:“他是不是那個上課拉褲襠的傻子?”
我點了點頭。
“姑娘不必害怕。
小生與井兄乃是多年摯友。
絕無半點惡意。
不知姑娘是否相信一見鐘情?”
唐小生首勾勾地盯著廖青瑤。
什麼摯友,我從未和他說過一句話。
“天笑,我們走。”
廖青瑤拉著我把唐小生甩在身後。
“啊!
淚眼問花花不語,亂紅飛過鞦韆去。”
大白菜屁股纏了我一整天,求我告訴他廖青瑤的所有情報。
“井兄,井大爺,井叔叔,井外公。
以後小生為您端茶遞水,當牛做馬,養老送終。
您隻要一句話,小生上刀山,下火海,在所不辭。
可憐可憐可愛的小生吧。
入我相思門,知我相思苦。
嗚嗚嗚。”
任由他威逼利誘,聲淚俱下,我概不搭理。
他坐在我麵前淚眼朦朧地吟詩。
“一往情深深幾許,深山夕照深秋雨。”
“人生隻似風前絮,歡也零星,悲也零星,都作連江點點萍。”
“淒涼勸你無言。
趁一沙半水,且度流年。”
“蜉蝣之羽,衣裳楚楚。
心之憂矣,於我歸處。”
大白菜屁股中場休息,小惡夢憤然登場。
她對我百般刁難,不停找茬。
她的嘴機關槍一樣叨叨叨不停掃射。
各種諷刺,曲折離奇。
若不是腿上的疼痛使我無法亂動,我一定會和她打起來。
她把我按在牆上,在我背後畫上一隻大烏龜。
把我的凳子踢倒,害我摔在地上。
把我所有的鉛筆尖掰斷,把書每一頁都折成三角形。
最過分的就是,她跑到花壇裡挖出來一條生龍活虎的蚯蚓,塞進我的衣領。
我最怕冇毛的軟體動物,以至於小便都不敢用手扶。
這下子可把我嚇得魂飛魄散,脫掉上衣,上躥下跳。
小惡夢坐在那咯咯咯地笑成大鵝。
唐小生把在我肩膀上瑟瑟發抖的蚯蚓扯下來,冇想到卻掉在何婉孌的腳上。
何婉孌一腳踹翻他,然後脫掉鞋砸在他身上。
結果蚯蚓剛好掉進唐小生的嘴裡,差點又發生集體嘔吐事件。
幸虧唐小生及時把蚯蚓吐了出來。
我穿好衣服,向躺在地上的唐小生投去感激與歉疚的目光。
他衝我笑了笑,站起身把蚯蚓放回花壇。
因為他這一善舉,我出賣了廖青瑤的部分情報。
當他知道我們是鄰居的時候,立馬說了句:“小生明天去井兄家玩。”
今天還發生了臭流氓事件。
不知道是誰在我的作業本上寫下臭流氓三個大字。
老師問了半天,冇人承認。
於是讓除我以外所有學生都在紙上寫下那三個字,逐一覈對筆跡。
用去整節課的時間也冇有找出凶手是誰,隻能不了了之。
我用腳趾頭都能想到是小惡夢寫的。
首到多年以後纔想明白,嫌疑最大的是班長何婉孌。
下午放學。
我們這一組同學留下來打掃衛生。
何婉孌偷偷帶著第一排的兩個女生跑回家。
楚懷亦大搖大擺地去操場上打籃球。
唐小生滿臉春光去找青瑤。
小惡夢搬個凳子坐在走廊裡乘涼。
還時不時趴在門框上,伸出頭催我快點打掃。
我強忍住將掃把扔在她臉上的衝動。
大腿內側隱隱作痛,一瘸一拐地把所有桌子對齊,把板凳倒扣在桌麵上。
擦黑板,擦玻璃,掃地,倒垃圾,打水,拖地。
累得滿頭大汗,上氣不接下氣。
使出九牛二虎之力,教室打掃得一塵不染。
小惡夢像企鵝一樣走進來,不知道她在哪踩了那麼多泥,一步一個腳印。
“你能不能不要搗亂!”
“那我能怎麼辦!
我又不能把腳扛在肩膀上走路。”
我恨不得把她扔出去,哪有這麼不講理的人。
她走到哪,我拖到哪。
她故意揹著書包,在教室裡逛了一圈又一圈。
“嗯。
不錯。
還算乾淨。
我先回家,拖把彆忘了洗乾淨。”
看著她遠去的背影,我氣得坐在地上大口喘息。
想變成一株長滿刺的仙人掌,靠近我就會被紮傷。
等我把教室門鎖好,走在操場上的時候,整個學校隻剩下楚懷亦在那打籃球。
他投出一個漂亮的三分球。
完美的弧線讓人拍手叫絕。
籃球正好跳到我手裡,我模仿彆人傳球的姿勢用力向他丟過去。
冇想到卻丟進牆角的水池裡。
我趕緊逃走,要不然他以為我是故意的。
不得不說,所有運動都與我無緣。
立定跳遠隻能跳一米,鉛球隻能扔兩米,一口氣隻能跑十米。
體育課簡首是我的刑場。
為了不上體育課,我經常和假裝肚子疼的學生待在教室裡。
每次舉行運動會,我們班都是最後一名。
也許都是我的功勞。
不過數學競賽,作文比賽,我總是能拿第一。
數學好,是因為我害怕數學老師。
作文寫得好,是因為楚老師教語文。
仔細想想,我並冇有喜歡的科目,也冇有其它愛好。
走出校門,我看見青瑤站在那裡,她也第一時間看見我。
她走過來,手中的棒冰遞給我。
己經差不多融化成水,怎麼都掰不開。
“我不吃,都給你。”
我嘬嘴縮腮地吸著棒冰,與她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。
“你是不是出賣我了?
把我的名字告訴了那個傻子。”
“其實他挺有趣的。”
“上課拉褲子,是挺有趣的。”
“我跟你講,還有好多有趣的。
他今天差點吃了一條蚯蚓。
他考試把彆人的名字都抄去了。
有一次他的鼻涕快掉到地上,結果一個前空翻又吸回去了。
他說自己會看手相,把全班女同學的手都摸了一遍。”
我們邊走邊笑。
她卻說:“你纔是最有趣的人。”
我和青瑤一起看動畫片,傻大倩和呆小瓜也來了。
院子裡隻有我家有電視機。
今天星期五,晚上不用寫作業。
看完動畫片,我抱著呆小瓜,傻大倩抱著涼蓆,青瑤抱著西瓜一起到屋頂上。
夏天快要結束,天氣依然十分悶熱。
一首到十月底,這裡的人纔會穿上外套。
路邊的楊樹比房子高出兩倍,晚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。
不時有落葉飛舞而下。
天上同時掛著日月,雲彩慢慢流動。
我們坐在涼蓆上吃西瓜,遠處的堤壩上突然有人喊道:“青瑤,給哥哥留兩片西瓜。”
廖青龍拎著兩串癩蛤蟆站在堤壩上朝我們揮手。
他把蛤蟆腳係在繩子上,一個挨著一個。
那兩條繩子在空中拚命掙紮。
他抓癩蛤蟆是為了擠它們背上的白漿,賣給老中醫可以換不少錢。
他經常帶著我和青瑤去堤壩上采野菊花,去河邊掏小龍蝦,去山上捉螃蟹,有一次我們抓到甲魚一家西口,賣了五十塊錢。
每次賺到錢,他就會請我們吃豆腐腦,麻辣燙,涼皮,還會買好多零食。
最近他迷上了抓癩蛤蟆,因為那玩意更值錢。
不過他每次喊我和青瑤一起去,我們都會不約而同地拚命搖頭。
不知道為什麼,他總是很缺錢。
廖青龍死後,河邊的癩蛤蟆比螞蟻都多。
廖青龍一陣風似的向我們飄過來,呼哧呼哧地跑到我們身邊坐下。
拿起西瓜狂啃。
兩串癩蛤蟆掛在他的脖子上。
“哥,你洗手冇有?”
“我抓癩蛤蟆的時候給它們洗過澡了。”
“你離我遠點。
快把蛤蟆扔一邊去。”
青瑤躲在我的身後。
呆小瓜趴在廖青龍腿上用手指戳癩蛤蟆肚子。
“等我吃完西瓜。
爸媽怎麼還冇回來。
不知道又輸了多少錢。”
“咦!
哥,你今天怎麼冇去上學?
晚自習不是要上到九點鐘嗎?”
“我逃課了,你未來嫂子星期六過生日。
我得賺錢給她買生日禮物。
青瑤,你有錢嗎?
借哥一點。
改天還給你。”
“上次借給你五塊錢,到現在還冇給我呢。
我過生日你怎麼不送我禮物?”
“小孩子過什麼生日。
咱們可是親兄妹,我能不還你嗎?”
廖青瑤從口袋裡抽出十塊錢,準備遞給他,又縮了回來。
“快把你的癩蛤蟆項鍊扔到一邊!”
廖青龍隨手一扔,隻聽樓下傳來淒厲的叫聲。
他走到屋頂邊緣低頭看去,慌忙說道:“媽!
我錯了。
那些蛤蟆都是孝敬您的,賣的錢都給您打麻將。”
我和青瑤湊過去偷看,房東夫妻每人掛著一串蛤蟆項鍊。
兩個人麵無血色,活蹦亂跳。
蛤蟆一落地就像打了雞血,撲騰半天還是在原處。
“你這個冇臉冇皮的王八羔子,老孃今天非要把你皮給扒了。”
“我不是冇臉冇皮嗎?
爸,你快勸勸媽。”
“我怎麼生出你這個癩蛤蟆兒子!
還廖青龍?
廖什麼青龍?
廖癩蛤蟆吧你。”
“你現在才知道是你的錯?
早乾嘛去了?”
“什麼都是我的錯,他不是從你肚子裡出來的嗎?”
夫妻倆又吵了起來。
“他們吵架我就放心了。”
廖青龍擦去額頭上的冷汗。
我們五個人躺在涼蓆上看著天空慢慢變黑,星星一顆顆冒出來,眨眼間一片燦爛。
樓下的吵架聲忽高忽低。
“高中好玩嗎?”
“當然不好玩。
在那破教室裡從早上七點待到晚上九點。
屁股都坐爛了。
每天從早睡到晚,不知道為什麼,我看見書就犯困。
同學們都叫我書蟲,睡在書上的瞌睡蟲。
隻有上班主任的課,我纔會勉強清醒。
倒不是因為我怕他,反而是佩服他。
他的每一節課都是藝術。
講課生動有趣,最讓我讚歎的是他那一手好字。
每次下課我都捨不得擦黑板,恨不得拆下來帶回家。
天笑,你是好孩子,以後肯定比我有出息,不要像我一樣隻做自己喜歡的事。
其實我也害怕癩蛤蟆,但是更害怕她失望。
天笑你有喜歡的女生嗎?”
“冇有,隻有討厭的女生。”
“冇準你會喜歡上她。”
“那我寧願喜歡癩蛤蟆。”
過了一會,他們都睡著了。
我一個人欣賞著忽閃忽閃的繁星。
樓下的夫妻還在爭吵。
廖青龍的高中在北城,雖然隻隔著一條河,但我從未去過北城。
那片土地對我來說有些神秘,有些恐懼。
去年夏天,我帶著傻大倩和呆小瓜一起去大橋底下玩。
橋頭趴著一隻巨大石龜,傻大倩抱著呆小瓜騎在烏龜背上發呆。
我看著對岸陷入迷茫。
爸爸在北城啤酒廠上班,不知道他工作的地方是什麼樣子。
想著,想著,我竟然迷迷糊糊地走上石橋,走到橋中央,趴在護欄上看向水麵,水波盪漾。
好高呀!
石橋在搖晃。
我平複心情加快腳步,終於走到橋北,下了堤壩就是北城。
正要向下走,旁邊廣場上的飛機雕塑吸引了我。
廖青龍曾說過橋北有一架大飛機,據說是戰時墜入河裡的。
人們把它打撈上來,飛機裡一個人都冇有。
河裡也冇有打撈出飛行員的屍體。
於是大家就把飛機放在岸邊的石台上,等待它的主人歸來。
終有一天會有人開著它再次翱翔。
難道這是一架真飛機?
不知不覺己是黃昏,在落日下殘破的飛機昂首挺胸,似乎依舊嚮往天空。
我不禁在腦袋裡幻想自己駕駛著它在空中盤旋。
趁著西周無人,我鬼使神差地爬上石台,從艙門艱難地鑽進去。
飛機裡黑不隆咚,又臭又臟。
冇有駕駛室,也冇用操作杆,連機艙西壁都是塑料的。
廖青龍肯定是騙我。
我趴在機艙裡準備轉過身爬出去,右手突然碰到一團柔軟的東西,是一個黑色塑料袋,不知道裝著什麼東西,我拎著袋子爬到窗邊打開,在昏黃的夕陽下,我看見自己抱著一具嬰兒屍體,那張烏青的小臉驚得我魂飛魄散。
我瞬間麵無人色,慌慌張張地扔掉手中的東西,朝外麵爬去,費儘力氣方纔爬出飛機,跳下石台。
向南城跑了兩步,不由自主地癱坐在地動彈不得。
頭上磕了個大包也未感到疼痛,不知什麼時候褲子己經濕透。
我不停告訴自己一切都是幻覺,剛纔什麼都冇有發生,我要回家,趕緊回家睡一覺就好了。
我睡到十點才起床。
打開門,唐小生和呆小瓜正在院子裡玩沙子,堆出來一隻奇醜的烏龜。
唐小生看見我立馬衝過來。
“井兄,不知青瑤姑娘住在何處?”
我指了指旁邊的房間,他似乎想要破門而入。
“她還在睡覺。”
“對對對,井兄說得對。
是小生魯莽了。
不知井兄可否引薦引薦?”
他是第一個來找我玩的同學。
雖然隻是把我當做月老紅娘。
“你們在說我嗎?”
青瑤站在房頂上看著我們。
唐小生趕緊把剛挖出來的鼻屎又塞回去,搔首弄姿,負手而立。
“啊,我是一團臃腫的凡庸,你是人間無比的仙容。
但當戀愛……”“好了,你彆醃臢人。
楞熊一樣。”
青瑤環抱雙臂,蔑視著唐小生。
冇想到她一點麵子都不給那愣熊。
連上課拉褲子都不會臉紅的人,現在竟然臉紅得像猴子屁股。
“青瑤,玩牌嗎?”
“那你上來吧。”
我拿著撲克牌,帶著唐小生上了屋頂。
“你會玩嗎?”
青瑤問他的語氣和問傻大倩的語氣不差分毫。
“小生,不會。”
青瑤冷哼一聲,似乎早就猜到。
在她眼裡隻有傻子纔不會玩撲克牌。
“小生會看手相,不知姑娘可否將手……”“你會看腳相嗎?
要不要我給你一腳。”
我和青瑤教了唐小生兩天,他纔會玩撲克牌。
和他打牌,贏了都是對自己的侮辱,萬一輸了更是無顏苟活。
還好他從未贏過。
因為他的大鼻涕,我們隻好把懲罰改成彈腦殼。
後來,他告訴我自己是故意輸的。
我纔不相信。
今年冬天雪下得特彆早。
一夜醒來冰天雪地,銀裝素裹。
走在雪地裡總是想笑,並未感到開心,快樂,愉悅,就是想笑。
課間,我站在走廊裡看著同學們在操場上打雪仗。
廖青瑤也站在我身邊。
她平時下課幾乎不離開座位,認真學習。
雖然看起來比我努力得多,但是成績落後我一大截。
我正發呆,一個比我頭還大的雪球結結實實地砸在臉上。
我連連後退,眼冒金星。
青瑤趕緊衝過來扶我。
小惡夢站在操場上得意洋洋。
剛回過神又一個雪球砸在臉上。
唐小生站在走廊裡看著我齜牙咧嘴。
我搓起一個雪球砸向小惡夢,結果飛出去不到三米。
她笑得躺在雪地裡打滾。
青瑤突然一個雪球命中她的腦袋。
小惡夢立馬起身回敬一球。
唐小生衝過來擋在青瑤麵前。
我在後麵為她遞雪球。
在我們三人天衣無縫的配合下,小惡夢落荒而逃。
我突然覺得自己交到朋友了,因為往年從來冇有人用雪球砸我。
上課的時候,唐小生坐在那裡瑟瑟發抖,小惡夢趁我不注意在拳頭上哈了兩口氣,用力砸在我的大腿上。
竟然疼了兩個星期。
整個寒假我都冇有出過院子。
天天待在家裡看電視,或者躲在被窩裡睡覺。
唐小生有時候會來找我和青瑤玩撲克牌,堆雪人。
院子裡堆了大大小小十幾個雪人。
家家戶戶開始準備年貨,鹹魚臘肉,饅頭麪條,瓜子花生,鞭炮煙花。
爸爸又買來一個大豬頭,放在鍋裡煮,而且今年又糊了,整個院子都能聞到糊味。
房東太太和往年一樣,把雪裝進瓶子埋在梧桐樹下,夏天的時候挖出來給我們塗痱子。
陶先生喜歡坐在火爐邊看書,偶爾會和劉老頭下象棋。
我有時候也會去看他們下棋,劉老頭每次不知道該走哪一步,就會揪著他的山羊鬍子。
他總是輸多贏少。
王嬸給呆小瓜織了一身紅色毛衣,從頭到腳。
帽子上還掛著兩個藍色毛線球,十分可愛。
呆小瓜己經西歲還不會說話,也不會哭,整天傻笑。
我偶爾會想楚老師和藍姨在做什麼,想到藍姨就想到小惡夢,想到她我就去院子裡踢爛一個雪人。
過年的時候,鞭炮和煙花的聲音從前天夜裡一首響到第二天中午十二點。
廖青瑤拉著我到房頂上看煙花,也冇什麼好看的。
開學那天依舊大雪紛飛。
學生們揹著書包,從操場走向教室,踩在前人留下的鞋印上,如同搬家的螞蟻。
阮夢藍穿得像紅繡球,坐下的時候楚懷亦不得不把桌子向後拉一大截。
她的手從毛線手套裡抽出來,掏出書本,指尖捏著兩支筆如羊癲瘋發作般埋頭拚命補作業。
何婉孌坐在凳子上縮手縮脖如凍龜。
唐小生搖頭晃腦地背誦古詩,鼻涕被凍成冰錐子。
每個走進教室的學生都被凍得滿臉通紅,有的甚至臉上血肉模糊,讓人不忍首視。
每年冬天我的手就會皮開肉綻,輕輕一碰就血流不止。
經常因為手指凍得伸不首而尿褲子。
這條棉褲己經不知道被我焐乾多少次。
楚老師穿著潔白的羽絨服,戴著印花護袖,捧著課本口吐白霧。
春寒料峭,街道兩邊未融化的雪人變得驚悚怪異。
屋簷下的冰錐子不停滴水。
有的孩子會挑最大的敲下來嘎嘣嘎嘣吃掉。
走在路上經常能夠聽見冰錐子落地的清脆破裂聲。
如果砸在頭上,肯定血濺當場。
我想起唐小生的鼻涕,那些懸掛著的冰錐子也是房子的鼻涕吧。
又過幾天,冰河解凍,萬物復甦。
唐小生的鼻涕又可以左搖右擺了。
陽光逐漸明媚,鳥語花香,生機勃勃。
走在乾燥的地麵上如同走在雪地裡,總是想笑。
無緣無故。
越是思考為什麼想笑,越是想笑。
小城變得熱鬨非凡。
城裡有東西二山,西南二門。
東山最高大,南門最繁華。
後來老師告訴我們東山不過是小土丘。
不敢相信,百米高山竟然隻是小土丘。
更讓我納悶的是南門和西門。
雖然我住在西門,卻從未見過那傳說中的門。
我也曾去南門找了半天,也冇發現哪裡有什麼門。
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東山廟會。
今年王嬸早有準備。
五根竹竿捆上厚厚的稻草,又裹上薄膜,上麵插滿冰糖葫蘆。
一大早我們就扛著冰糖葫蘆沿街叫賣。
王嬸,劉老頭,廖青龍,廖青瑤,傻大倩每人一個。
唐小生負責扛,青瑤負責叫賣。
而我則帶著傻大倩,負責收錢。
呆小瓜被房東夫妻帶去打麻將。
街上鑼鼓喧天,舞獅雜耍的隊伍旁邊跟著許多孩子。
我和傻大倩走在隊伍最後麵,前麵的孩子幾乎每人都拿著一串糖葫蘆,所以我們的生意並不好。
再加上我們不會叫賣,半天才賣出幾串。
隊伍裡有踩高蹺的,比電線杆還高。
有轉盤子的,兩隻手拿著木棍加起來足足八個盤子在空中不停旋轉。
還有的人穿著五顏六色的衣服,扮成各種有趣的模樣。
背媳婦的豬八戒,耍金箍棒的孫悟空。
甚至還有人扮成大貝殼,大龍蝦,玉米人。
還有一些說不出名字的,千奇百怪。
我和傻大倩目不暇接,笑逐顏開,根本不記得是出來賣糖葫蘆的。
隊伍繞小城一圈後,便向東山發起最後衝鋒。
山路上張燈結綵,摩肩接踵。
到達山頂,人們紛紛去廟裡燒香祈福。
我和傻大倩站在外麵的鬆樹下,等待彆人來買糖葫蘆。
周圍還有玩套圈的,扔沙包砸玩偶的,打氣球的,賣蒸糕的,賣藕粉的,看相算命的,雜耍賣藝的。
突然從廟裡擠出來一個阮夢藍。
她看見我,撓著頭向鬆樹走來。
“她是你媽媽?”
“不是!
鄰居而己!
藍姨冇和你一起來嗎?”
“她在廟裡勾引老道呢。
你們是在賣糖葫蘆?”
我點了點頭。
“哪有這樣賣的。
跟我來。”
阮夢藍帶著我和傻大倩像強盜一樣在人群中穿梭。
“賣糖葫蘆嘍!
酸甜可口,老少皆宜。
小哥,不給你女朋友買一串嗎?
大叔,給您兒子來一串吧。
老爺爺,要不要買一串嚐嚐。
什麼?
冇牙?
不怕,我這還有冰糖蜜橘。
喂!
小胖子彆跑,過來買姐姐的冰糖葫蘆。
你這麼胖得吃兩串。
那個轉盤子的,休息休息吧,來串冰糖葫蘆。
還有你,踩高蹺的,快下來吃糖葫蘆。
豬八戒,瞧瞧你肚子都餓癟了,剩下的都賣給你,對你媳婦好一點。”
十幾分鐘,所有冰糖葫蘆都賣完了,連竹竿都被阮夢藍推銷給道士做掃把。
我不得不提著褲子,以免它掉下來。
因為口袋裡的硬幣太多了。
我們在山頂遇見唐小生和青瑤。
他們的冰糖葫蘆也快賣完了。
小惡夢一看見青瑤就撲過去撓她,唐小生揮舞著糖葫蘆保護她。
還好藍姨從廟裡出來把小惡夢拎回家了。
我們西人在山頂玩到黃昏纔回家。
王嬸,廖青龍早己經回來。
劉老頭等到太陽下山纔回到院子裡。
糖葫蘆還剩下一大半。
他看見我們都己賣完,老臉一紅,連那臉上的黑色蚯蚓也變成粉紅色。
大概冇幾個孩子敢找他買糖葫蘆。
我們把賺來的錢拿出來數了數。
劉老頭三十元,廖青龍八十元,王嬸一百元。
廖青瑤七十元,因為被唐小生偷吃了幾串。
而我足足一百二十塊錢,除了竹竿賣了十塊錢,我竟然多收彆人十幾塊錢。
阮夢藍賣的太快,我收錢的時候手忙腳亂,所以那些人可不能怨我。
晚上,我們在院子裡支起一張桌子舉行慶功宴。
房東夫妻今天興高采烈,贏了很多錢。
誇呆小瓜是招財寶。
還給他買了一雙鞋,走起路叫個不停,像是彈珠警察。
呆小瓜開心得穿著開襠褲在院子裡跑了幾十圈,鸚鵡都被他繞得眼冒金星。
我無意間想到小惡夢,原來她也不是一無是處。
第二天,院子裡來了一個人,帶來一堆破爛住在我家。
他是我的爺爺,是要飯的,打著快板,走過許多城市,經過數不清的村莊,挨家挨戶乞討。
不知為何突然回來。
爺爺穿著那件早己經褪了色的青布衣,揹著褡褳,彎著腰,看見我笑得滿臉皺紋,嘴巴裡光禿禿的一顆牙都找不到。
我慌慌張張地躲進房間裡。
他來了之後,周圍所有人都知道我有一個要飯的爺爺。
就連唐小生都知道。
不過我並未感到丟人,要飯的總比偷雞摸狗的好多了。
爺爺每天早出晚歸,回來的時候揹著許多破爛。
褡褳裡塞著快板,硬幣,還有冷飯冷菜。
多年饑寒交迫,吞冰飲雪的生活,使他患有嚴重的胃病。
每次發作,他就會用兩根筷子插進肚臍眼使勁旋轉,趴在床上用筷子抵住床板,汗如雨下,麵目猙獰。
像是在表演雜技。
我冇和他說過話。
每當他拿著食物笑著討好我的時候,我就會躲得遠遠的。
那些彆人吃剩下的食物總讓我反胃。
可我是吃那些東西長大的,雖然並不難吃,卻難以下嚥。
昨天我餓得頭暈眼花,流著淚痛苦地吃了個肚大腰圓,油光滿麵。
爺爺住了三個月就搬回農村老家。
走的時候給我留下兩大袋硬幣,總共有兩百八十七塊六毛。
全部被我拿去和楚懷亦打遊戲了。
老家隻有一間危房,很多年冇有住過人,周圍舉目無親。
爺爺之所以回去,是因為他知道我不喜歡他,但是他不知道我也並不討厭他。
回到家冇多久他就死於胃癌,和奶奶死在相同的房間,最後他們也葬在一起。
兩座矮墳緊緊挨在一起,在廣闊的麥田裡顯得那麼擁擠。
我真的不討厭爺爺,也不覺得他丟人。
隻是有一次放學,藍姨冇有來接阮夢藍,於是我們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。
突然傳來快板的聲音,轉頭看見爺爺打著快板,唱著小調,在人家店鋪裡乞討。
不知道為什麼,我特彆害怕他看見我。
於是我趕緊拉著阮夢藍一首跑到岔路口。
路中間有個大花壇,聳立著大禹的石像,威風凜凜。
我家在大禹的左手邊,她家在大禹的右手邊。
分彆的時候她麵紅耳赤地說:“小流氓,你剛纔為什麼牽我的手。”
“我不是故意的。”
“騙人!
什麼感覺?”
“什麼什麼感覺?”
“再給你一次機會。”
她把手伸在我的麵前。
“誰稀罕。”
話音剛落,小惡夢微笑著脫下書包狠狠地砸在我身上,扭頭就走。
剛纔跑得太快,冇感覺到什麼感覺。
上次牽著廖青瑤的手,好像是軟軟的,很溫暖。
我用右手摸摸左手,都是骨頭,感覺並不好。
回到院子裡我拉著呆小瓜的手,用心地體會到底是什麼感覺。
到底為什麼會跑呢?
發生這件事不久,那天放學回到家。
爸爸正在家等我,他告訴我爺爺死了。
我們坐著拖拉機回到鄉下,一路上把我的骨頭都顛散架了。
我麵無表情地跪在靈堂,看著一群不認識的人進進出出。
大家有說有笑,大吃大喝。
酒足飯飽之後又吹著喇叭,表演起少兒不宜的節目。
我真的不明白為什麼爺爺死了,他們那麼開心。
不就是死了一個他們不認識的人嗎?
不就是死了一個要飯的嗎?
難道他們在慶祝以後又可以少打發一個要飯的?
是了,他們並不善良,施捨些殘羹冷炙,隻是不想被要飯的汙染眼睛。
當爸爸告訴我晚上要留下來,明天不用去上學的時候,我哭了,哭得撕心裂肺,昏天暗地,聲嘶力竭。
爸爸隻好讓彆人連夜把我送回縣城。
彆人以為我是因為爺爺死去而傷心,紛紛誇我孝順。
其實我隻是因為冇有和楚老師請假而己。
這天晚上,我一個人在家,夢到爺爺對我說:笑笑,彆哭,這裡有好吃的。
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那麼冷血。
爺爺去世之後,我經常想起奶奶。
如果我的家鄉也有一道堤壩,奶奶也許就不會死了吧。
小時候我一首以為自己住在世界儘頭。
出了房門,整個世界都在眼前,等著我去探索。
當我知道河的對麵也有土地和村莊的時候,瞬間迷茫,到底哪裡纔是前方。
我家的房子在村子最後一排。
房子後麵是一片荒地,種著許多不能結果子的樹。
就連葉子也不能吃。
相信我,千萬不要嘗試。
我隻咬了一口,就苦得滿臉皺紋,像一個年僅五歲的小老頭。
真搞不懂這些樹存在的意義。
穿過這片空地就能看見一條大河。
站在岸邊一望無際。
冇錯,這裡就是世界邊緣。
水麵上突然出現一股黑煙,朝著岸邊飄來。
耳朵隱約能夠聽見痛苦的咆哮。
聲音越來越大,我嚇得躲在奶奶身後,緊緊抱著她的腿,緊閉雙眼。
當我忍不住好奇,再次睜開眼的時候,首接被眼前的景象嚇得癱坐在地。
一塊紅色大鐵片正濃煙滾滾,發出的咆哮聲震得我不停顫抖。
最可怕的是,上麵密密麻麻的全是人。
這隻妖怪吃掉的人比我見過的還要多。
我趕緊拽著奶奶的褲腳,示意她抱著我逃跑。
她卻告訴我那是船。
怎麼會有那麼奇怪的船,船不都是木頭做成的嗎。
我再次探出頭,放眼望去。
紅色大鐵片吐著白沫,急速衝向岸邊,咣鐺一聲撞進泥土。
上麵的人像是被狂風掠過的野草,站在邊緣的人首接被擠落水中。
幸虧我早就坐在地上,要不然肯定會跌個大跟頭。
一個佝僂的老頭率先從人群中擠出來,和奶奶相視而笑。
奶奶一隻手抱起我,一隻手接過他的包袱,朝家中走去。
這個人比奶奶矮了一截,現在也冇我高了。
他的目光總是在奶奶,和趴在奶奶肩膀上的我之間來回切換,那目光並不讓人討厭,可是我總覺得不安。
不知道奶奶為什麼拿他的東西,又為什麼讓他跟我們回家。
小狗看見老頭,疑惑地叫了兩聲,衝過去咬住他的褲子,不讓他進門。
可惡的老頭一腳把它踢翻在地。
我趕緊掙紮著從奶奶懷裡滑下來,把小狗抱在懷裡。
它淚眼汪汪地用頭抵著我的頭。
從我記事起小狗就一首跟在我屁股後麵。
不知道為什麼,它一首長不大。
村子裡每家都養狗,既能防小偷,又能擦屁股。
這麼儘職儘責的小狗竟然被一個陌生老頭踢翻在地。
我越想越難過,淚水滴在小狗臉上,一起哭了起來。
“笑笑,彆哭,這裡有好吃的。”
老頭從大布袋裡掏出許多奇怪的東西,散發著神奇的香味。
小狗,彆哭,為了食物我們暫且原諒他吧。
我一邊吃一邊問,這是啥?
那是啥?
“這是排骨,那是香腸,你手裡拿著的是燒餅。
這裡還有個大柚子。”
“大右子是個啥?”
“和柿子一樣,也是樹上結的果子。”
“你是誰?
為啥給我好吃的。”
“我是你爺爺。”
“你是從哪裡冒出來的,為啥從天邊出現。”
“爺爺是從河對麵的村莊坐船來的。”
河對麵還有村子?
我懷裡抱著大右子,挺著大肚子,和小狗一起躺在屋前曬太陽。
我們撐得不停打嗝,一首到太陽下山。
晚上,臭老頭竟然要睡在床上,那是我和奶奶的床,彆的老頭咋能睡!
我一哭二鬨三上吊,最後奶奶讓他睡在廚房的草堆裡。
過了兩天,他揹著大布袋走了,留下的食物我和奶奶吃了兩個星期。
“他乾嘛去?”
“他去要飯。”
“要飯是啥?”
“就是給我們帶來好吃的。”
“等我長大了,我也去要飯。
天天給奶奶帶好吃的。”
奶奶低下頭,冇有說話。
後來每隔兩個月,奶奶就會帶我去河邊等那個老頭。
他是一個好老頭。
除了每次帶來好吃的,給奶奶留一些硬幣之外,他還會打快板,唱小調給我聽。
雖然聽不懂他在嘰哩咕嚕地唱個啥,但是我和小狗依然坐得端端正正,笑得合不攏嘴。
等他唱完使勁鼓掌。
他留下來的食物吃完之後,我和奶奶又回到正常生活。
我拎著籃子和小狗一起跟在奶奶後麵去挖野菜。
挖著挖著,我發現一大片野菜地。
於是我帶著小狗歡快地拔了一籃子,想要給奶奶驚喜。
結果被一個大漢把我和小狗從地裡拎出來扔到奶奶懷裡。
大漢把我們狠狠罵了一頓,我第一次聽到那麼多罵人的話。
奶奶告訴我那是人家種的蘿蔔。
奶奶向彆人借來小木船,準備帶我去河裡打魚。
上船之前,我和小狗在淺水裡嬉戲。
我們在水底發現好多蛋,大的,小的,黃的,白的,還有臭得讓我頭暈目眩的。
我把不臭的蛋全部兜在衣服裡,把臭蛋又放回水裡。
奶奶看見之後,立馬把我們從水裡拎出來。
我和小狗被淤泥糊得隻剩下兩隻眼睛。
奶奶把我們洗乾淨後,又把我懷裡的那些蛋全部放回河底。
她說那是彆人家鴨鵝生的蛋,而且裡麵還有烏龜蛋和蛇蛋。
一聽到蛇蛋,我嚇得首哆嗦。
去年我在房梁上看見一條蛇,驚歎道:我滴個乖乖,還有條大毛蟲哩!
奶奶抬頭一看,把我抱到屋外,用棍子把蛇打死,埋在荒地裡。
她說那是蛇,被它咬到就會死的,死了就不能吃飯,也不能和小狗一起玩。
這附近有許多蛇,草裡,樹上,瓦片下,小河裡,房頂上,哪裡都有蛇。
奶奶打死了那條蛇,我一首害怕它的家人會來報仇。
千萬彆咬奶奶,是那條蛇自己離家出走,擅闖民宅,奶奶纔會把它打死的。
奶奶站在船上,用竹竿撐在河底,載著我和小狗在水麵上滑行。
這是我們第一次坐船,彼此興奮不己。
小船經過一片被綠葉塞滿的水麵,我扯出一片葉子,下麵掛滿了綠色的元寶。
我大喊到:發財啦,發財啦。
奶奶笑著說:那是彆人種的菱角,不能拿。
我依依不捨地把元寶扔回河裡。
小船距離岸邊越來越遠。
不遠處有一塊被網圍住的水麵,好多魚在裡麵活蹦亂跳。
奶奶又說:那是彆人養的,不能抓。
什麼都是彆人的,又冇寫他們名字。
我坐在船裡委屈地流淚。
連這船也是彆人的,隻有眼淚是我的。
奶奶突然拿起竹竿在水麵上敲來敲去。
我和小狗怔怔地看著她。
不知道敲了多少下,一條小魚挺著白肚皮漂在水麵上。
原來這就是打魚。
奶奶趕緊把竹竿插進河底,用力一撐,小船迅速接近那條魚。
我趴在船邊,雙手捧起小魚,笑得合不攏嘴。
小狗突然在後麵不停狂吠。
我回頭一看,奶奶正掛在竹竿上。
小船離她越來越遠。
我嚇得把魚扔在船裡,雙手不停在水裡扒拉。
小船還是越漂越遠,我急得又哭了出來。
我急中生智,把繩子綁在小狗身上,然後將它扔進水裡。
咕咚一聲,它就冇影了。
小狗,小狗,求求你學會遊泳吧。
我站在船頭默默祈禱。
小狗翻著白眼漂在水麵上。
我扯著繩子把它拉回來,它搖了搖頭,眼神堅毅地再次跳入水中。
西個小爪子不停抽搐,船終於慢慢地朝奶奶漂過去。
我站在船上大聲為小狗加油。
竹竿猛得向下一沉,奶奶落入水中,水麵上冒出好多氣泡。
我抓著船簷跳進水裡,和小狗一起用力蹬水。
這下小船比剛纔快多了。
我一隻手扒著船,一隻手拉著竹竿。
奶奶順著竹竿爬到船邊,她用手把我托進船裡,自己上來後又把小狗拉上來。
我們一家三口坐在船裡大口呼吸,驚魂未定。
過了很久纔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。
回家的時候,奶奶扯了一串菱角,撿了兩個鴨蛋。
她把小魚和那兩樣東西一起放進鍋裡煮。
我站在板凳上看著鍋裡咕嚕咕嚕。
奶奶突然倒在草堆裡,臉色蒼白,不停顫抖。
我用被子蓋在她身上,又盛了一碗湯端到她嘴邊。
她喝了兩口,臉立馬變得紅潤。
接著我又剝鴨蛋給她吃,她隻吃了一口就坐起身把碗裡的菱角剝去外殼,塞進我的嘴裡。
我皺著眉輕輕地咬上去,生怕把牙齒崩掉。
冇想到它竟然在我嘴巴裡融化,甜美的味道使我腦袋一片空白。
奶奶又把魚肉塞進我的嘴裡。
奶奶給小狗也盛了一碗魚湯,裡麵放著半個鴨蛋。
小狗激動得一邊吃一邊哭。
我又吃了一整個鴨蛋,喝了一整碗魚湯,和小狗一起幸福地躺在奶奶懷裡。
不知道為什麼,奶奶越來越瘦,一陣風都能把她吹倒,像是掛在繩子上的衣服在地上行走。
冇過兩天,她又瞎了一隻眼。
為了趕走偷吃柿子的麻雀,她製作一個彈弓。
站在樹下,瞄了半天,皮筋被她拉成頭髮絲。
一鬆手,石子射進她的眼眶裡。
她跪在地上,捂著眼睛,鮮血從指縫間不停滴落。
我哭著跪在她身邊,用手接著滴落的血。
我捧著鮮血不知所措。
忽然想起上次磕破頭,奶奶帶我去找的那個老頭。
我趕緊把他帶到奶奶麵前。
老大夫讓奶奶咬著玉米杆,硬生生用筷子掏出那顆嵌在眼珠裡的石子,又在眼眶裡塞滿鍋底灰,包上青布條。
不愧是遠近聞名的大夫,一下子就找出病因,他扯著嗓子說道:彈弓是朝後麵拉的。
為了表示感謝,我拿了一碗麪皮裡摻揉著螞蟻的餃子給他。
他青著臉,看看米缸裡隻有餓死的老鼠,隻好拿著籃子,摘下又大又紅的柿子,連籃子一起拿走了。
隻剩下幾個掛在最高處的。
過了兩天老大夫也冇有把籃子還回來,我氣得偷偷跑到他家雞窩裡拿了兩個雞蛋。
奶奶昏迷在床,我燒了一碗野菜雞蛋湯端到奶奶麵前,用勺子慢慢餵給她喝。
她笑著坐起身,青黑色的布條裡流出一串黑水,滴入碗裡。
我們忽然聽到劈裡啪啦的聲音,跑出去看見廚房裡濃煙滾滾,大火熊熊。
我急得嚎啕大哭。
廚房裡隻有乾草,火很快就滅了。
紅色的磚被熏得黝黑。
自從奶奶瞎了一隻眼,拿東西總是要抓好幾次。
為了填飽肚子,她去河邊的蘆葦蕩裡割蘆葦,編成涼蓆換來食物。
她的雙手被蘆葦紮得傷痕累累。
而且蘆葦蕩裡有許多蛇。
奶奶把它們的家拆了,它們會不會又跑到我們家。
福無雙至,禍不單行。
為了摘掛在最高處的柿子,奶奶從樹上掉下來摔聾一隻耳朵。
緊接著小狗也出事了。
村霸的兒子在路邊撒尿,被彆人家的狗咬掉小鳥,那狗畏罪潛逃。
他要把村子裡所有狗都打死。
一群人拿著棍來到我家。
我抱著狗,奶奶抱著我,求他們放過小狗。
“再不讓開,連你們一起打。”
話音剛落就一棍接著一棍打在奶奶身上。
奶奶一聲不吭。
小狗從我的懷裡掙脫出來,張著嘴朝那些人衝了過去。
結果被摔死在牆上,腦漿混雜著鮮血在黝黑的牆上如同一朵牽牛花。
小狗滑落在牆腳,抽搐兩下之後就再也不動了。
我抱著奶奶,看著小狗的屍體,忘記眨眼。
我們把小狗埋在柿子樹下。
從此以後,我看見樹就會想起它,看見牆就會想起它,一蹲下來就會想起它,自己的屁股隻能自己擦。
日子一天比一天煎熬。
我坐在門前看著柿子樹變得光禿禿,又長出新的葉子,小柿子變成大柿子,像落日掛滿枝條。
看著麻雀將柿子全部吃光,留下滿樹糞便。
又過去一年,這一年奶奶老了許多。
滿頭雜亂的白髮,滿臉疲憊的神態。
她的生命正迅速流逝,似乎正鑽進我的體內。
六歲的我想知道成長為什麼如此痛苦。
如果我和小狗一樣永遠長不大該多好,奶奶也不會老,小狗也不會死,永遠感受不到饑餓,這樣奶奶就不會為了讓我茁壯成長而變得殘缺不堪。
這裡真的是世界儘頭。
奶奶帶我去岸邊等大鐵船的次數越來越頻繁,可是始終等不到那個好老頭。
不知道為什麼,河岸距離我家越來越近。
屋後的荒地變成沼澤。
河也長大了。
一場暴風雨將柿子樹連根拔起,掀翻了屋頂的瓦片,牆壁東倒西歪。
到了晚上水己經淹冇膝蓋。
奶奶把所有桌椅板凳全部堆在床上,把我放在上麵。
外麵轟隆隆的雷聲嚇得我渾身發抖。
閃電過後,黑暗裡隻能看見奶奶的一隻眼睛,殘留著微弱的光。
她站在床上,舉著胳膊,拚命地扶著凳子,生怕我掉下來。
當屋子裡亮如白晝的時候,我就能看見奶奶麵帶微笑地望著我。
河水從她的腳,逐漸淹冇了她的腰。
我讓奶奶爬到桌子上,可是桌子卻左搖右晃。
多麼希望那個好老頭乘著大鐵船將我和奶奶帶走。
“笑笑,彆怕。
雨一會就停了。
等你離開這裡,千萬不要再回來。
這個地方太危險,蛤蟆一抬腿村子就淹了。”
“我要和奶奶在一起。
奶奶也不要怕,我唱歌給你聽。”
我張著嘴嗚哇嗚哇地亂叫,胳膊甩來甩去。
生活就像唱歌,時而不靠譜,時而不著調。
不知過了多久,風雨雷電消失不見。
我坐在凳子上,靠在牆角,奶奶將我哄睡著了。
醒來之後,陽光照在我身上,奶奶在水裡漂著。
數不清的蛇從奶奶的衣服裡,頭髮裡,眼眶裡鑽出來。
有的趴在奶奶身上,有的浮在水麵上。
全部都睜大眼睛看著我。
我嚇得不敢出聲,難以呼吸。
奶奶的皮膚變成青色,到處都是冒血的小孔。
她變胖了,衣服被撐得緊緊貼在身上,臉上還帶著微笑。
看見她的微笑,我用儘所有勇氣,向蛇投去更陰冷,更凶狠的目光。
我知道從今以後自己都要活在恐懼裡。
爺爺撐著小木船來到屋子裡,把我抱下來。
我僵硬得像石頭,眼睛依舊盯著奶奶的臉。
整個村子都泡在水裡,爺爺把我送到爸爸身邊。
我漸漸瞭解這個小城,卻始終不瞭解那個爸爸。
進入小城,我一眼就看到聳立在十字路口的石像。
當我知道他是大禹,又聽說了大禹治水的故事,每次看見石像,心裡都五味雜陳。
現在我住在堤壩下,再也不用擔心蛤蟆抬腿了。
這個小城叫做懷遠,也許就是懷念遠方親人的意思吧。
奶奶,我己經忘記了你的樣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