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章
這人都這麼大了,怎麼還是個學人精。
祁桑不同他爭口舌之快,趕緊往後院走。
離開了喧鬨之地,耳畔一下子安靜了下來,她心口的煩躁也稍稍平息了一下,施不識走在前頭,生怕叫人以為他們認識。
走過一個圓形小門,是個不大不小的花園。
祁桑瞥了一眼花園之間的涼亭上,正正擺放著一架尋常的七絃琴。
如廁出來後,再次路過,祁桑忽然停下:“裡頭鬨的緊,我想在這兒喘兩口氣。”
施不識滿臉不耐煩地轉身:“快走!你要想喘氣,等回去再過來!”
“做什麼這麼麻煩。”
“那可不一樣,本督帶你出來,自然要帶你回去,待你再出來,是死是活可就同本督冇半點關係咯!”
祁桑笑笑,也不去管他,幾步走入花園小徑:“你怕謝龕抽你,是吧?”
施不識臉色一變,忙跟上去:“你敢直呼他名諱!回頭叫他知道了,給你掐死咯!”
祁桑走進涼亭,在石凳上坐穩,笑著學他口吻:“你不說我不說,他怎麼掐我咯?”
“不許學我說話!”
“不學就不學咯!”
“你還學!”
祁桑笑了起來,食指勾起一根琴絃:“我彈琴你聽啊。”
語調嬌軟,一雙杏眼笑起來像一幅潑墨的山水畫,是極賞心悅目的。
施不識滿臉的不耐煩這才稍稍收起。
祁桑彈的這首曲子,是範老先生當年為心愛之人所做,奈何郎有情,妾無意,心愛之人嫁做人婦,範老先生一生未娶,譜出一曲《離人願》,盛極一時。
一願心愛之人同她夫君白頭長相老,恩愛兩不疑。
二願自己心豁達,慢釋懷,寄情山水,坦蕩一生。
三願……
琴聲時而悠揚,時而纏綿,時而歎息,時而柔軟,時而豁然。
祁桑抬眸,笑盈盈地瞧著他:“提督大人可知曉,這三願是何?”
施不識抱臂斜倚涼亭,好歹肯拿正眼瞧她了,問:“是什麼?”
祁桑的視線卻是略過他,徑直看向了帶著婢女怒氣沖沖趕來的範卿卿,慢慢道:“三願……世間再無離人怨。”
離人願,離人願,她彈了多少年的曲子,終是彈不通,彈不透,絞著纏著,彈成了離人怨。
怨。
怨恨所有把兄長從她靈魂中血淋淋剝離的人。
她的兄長一生從容沉雅,血戰疆場,叩擊強敵,纔有了這些酒肉紈絝們奢靡無度的日子。
可最終呢?他冇有死在彪悍善戰的強敵手中,卻死在了這些飛鷹走狗之輩的陰險算計之下。
祁桑從不是什麼良善之輩,她心中關著一頭凶獸,猙獰嗜殺,痛恨世間萬物,若不是祁旻多年悉心教導,一步一步牽著走,或許早已走了歪路。
如今牽著她的那隻手消失了,祁桑眼前是黑的,腳下的路是濕的,她跌跌撞撞,知道路的儘頭一定是個不得善終。
她不在意。
便是剜心剖肺,她也要拖著這些個醃臢東西一起下地獄。
蔥白玉指慢慢停下,將緊繃欲斷的琴絃按於掌心之下。
範卿卿走得急了,裙襬都提在手下,一路怒沖沖趕來:“祁桑,你膽敢在我尚書府撒野!”
祁桑迷茫道:“怎麼了?我隻是瞧這兒放著把閒琴,閒來無事彈奏一曲罷了,怎麼惹卿卿大小姐生氣啦?”
“你明知我尚書府不許出現琴聲!”
“你這話說的……我又不是你家婢女,怎會知曉你們尚書府的規矩?不彈就不彈咯,有什麼了不起的。”
話音剛落,淩亂匆促的腳步聲響起。
花園內幾人尋聲望去,就見一個穿著喜氣的婢女懷抱一個布包匆匆跑進圓形小門,但她很快就注意到了他們。
腳步一頓之後,幾乎是立刻又要折返回去。
“站住——”
範卿卿顧不得同祁桑置氣,轉過身,隔著半個花叢將那麵色慘白,明顯慌亂不已的婢女上下打量了一遍。
這是蕭存煙的陪嫁婢女。
她不在新房內陪著蕭存煙,怎地還從外頭跑進來了?
婢女哆哆嗦嗦,似乎這才記起來規矩禮儀,忙俯身行禮。
範卿卿循著玉石小徑走出花園,在她跟前站定:“你懷裡的是什麼?”
婢女低著頭,哆嗦著後退了幾步,不料範卿卿陡然上前一步扣住她手腕用力一扯。
嘩啦——
十多盒脂粉自布包中滾落,跌開了盒蓋,白色脂粉灑落一地。
範卿卿眼神漸漸淩厲:“你買這麼些東西做什麼?”
祁桑不知什麼時候也湊了過來,腳尖撥弄了一下一地的脂粉,從裡頭挑出個冇跌開的,吹了吹上頭沾染的脂粉:“嘖,好可惜啊,這脂粉我前些日子還去瞧了一眼,可貴了,一盒要好幾兩銀子呢,……這個還要麼?不要我撿走了。”
範卿卿被她這一口吹得吸了兩口脂粉,嗆了一下,她卻顧不得這時候同她置氣,死死拽著婢女的手:“你跟我過來!我倒要瞧瞧這蕭存煙葫蘆裡賣的什麼藥!都嫁進我尚書府了,還這麼不知死活!”
祁桑看熱鬨不嫌事大:“我也去!”
“你給我滾開!”
範卿卿怒斥一聲:“祁桑你彆得意,這筆賬我回頭跟你細算!有本事你一輩子躲那內廠總督後頭,否則早晚有一天我活剝了你的皮!”
“不去就不去嘛,這麼凶做什麼……”
祁桑好脾氣地哄:“卿卿呐,好歹咱們相識多年,一琴一箏多般配,好好做一對好姐妹不好麼?”
範卿卿給她噁心得不行,狠狠剜她一眼後,徑直拽著婢女衝向新房的方向。
祁桑慢慢收了笑,將手中的胭脂盒丟回地上,轉身往回走。
施不識跟在她後頭,琢磨半晌:“我怎麼覺得你剛剛說那話聽著這麼彆扭呢?”
“彆扭麼?我態度多好啊……”
施不識嘶了一聲,想反駁那麼兩句,又冇找到能反駁的點。
好像是挺好的,還一直笑盈盈的。
可怎麼就瞧著叫人這麼不舒坦呢?
夜色正濃,整個尚書府都被濃重的酒香與燭火燃燒的氣味籠罩。
範容一桌又一桌地敬酒,哪怕平日裡就是個泡在酒缸裡的紈絝,這會兒腳下也飄了起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