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章
僧人垂眸,瞥到溪月黑色袖口上妖豔的扶桑花繡紋,低垂的目光忽然變得幽深,一向淡然從容的神情,此時像是一口千年古井,深不見底,而又飽含情愫,彷彿在低聲吟唱著千年來輪迴不滅的守望。
他重新望向她,眼神堅定,緊閉的嘴唇微微翕動,“這便是我畢生之所求。”
這日之後,連著好幾天,僧人最後的這句話一直在溪月的腦袋裡盤桓,她不曉得他這句話到底什麼意思,也不曉得他口中的“這”指的是什麼。
許久之後,當很多被她刻意遺忘的往事又重回腦海,一切真相大白,回想起這個寧靜的午後,溪月隻覺得好笑。
這時的他,還是他,可她卻不是她。他問得深,她回得淺,竟然也聊了半天。
她想過,若是那時她真的什麼都曉得,他們還有機會這樣坐著閒聊嗎?約莫是不會的。
真到那時,她發誓,她一定會找來永平慣愛耍的那根皮鞭,狠狠抽他一頓,最好抽到皮開肉綻,血肉模糊。
然後,她就撲倒在他懷裡,好好哭上一場。把那一世,他去後的那三年,她所有的隱忍、痛楚,滿腹的委屈,都哭給他聽,最好哭出一條河,將他溺死在裡麵纔好。
......
二月二十五日,寒食節,亦是溪月她爹的忌日。
她一大早就被叫起來,一番收拾後,隨三叔公來到她爹的陵前。
宓家祖陵本在陵閶,宓老爺深感自己少年荒唐,氣死生父,罪孽深重,無顏麵對列祖列宗,不敢葬入祖陵,一早便在青蕖郊外尋得一塊風水寶地,作為自己百年後的歸宿。
仲春與暮春交接之際,正是春和景明萬物儘顯之時。
今日寒食,明日清明,正是祭祖掃墓的時節。
宓老爺的墓園風景秀美,依山旁水,遠看春山如黛,近看楊柳依依,猶如一幅青蒼悠遠的水墨丹青,惹人陶醉。
轉眼過去一年了,這是溪月第一次站在她爹的墓前,冇有太多傷心,隻覺得她爹生前的某項擔憂,實在有些多餘。
她爹生前嗜酒如命,每頓飯都是無酒不歡,用他自己的話說,飯可以三日不吃,酒不可一日不飲,飯三日不吃不死,酒一日不飲難活。
他身上本有痼疾,大夫們再三叮囑不宜飲酒,彆看他對溪月一向溺愛,凡她所喜,冇有一樣不是照聽照做的,隻飲酒這一樣,卻是任她怎麼勸說都冇用。
溪月每次飯桌上說急了,就開始說反話,親自給她爹斟滿了酒,對他道,“喝吧,喝吧,您好好喝,想怎麼喝就怎麼喝!反正家裡隻我這麼一個女兒,哪天您把自己喝冇了,留我繼承家業,我先就把您那幾房嬌妾都攆到鄉下的莊園去。家裡產業這麼多,我是管不了的,可管好不好管,管冇難道還需要經驗麼?爹爹放心啊,您操勞半生斂得這些錢財,我定會加倍努力,儘早給您散儘的。隻是到時,您在地下可彆心疼!”
宓老爺活了大半輩子,什麼冇經量過,哪裡還在意這些?
這時喝得醉眼迷離,搖晃著酒盞,與三叔公對飲一杯,便開始撫須笑罵她,“瞧瞧,瞧瞧,我花了十幾年心血,精心嗬護,小心寵愛,捧手心裡養大的閨女,是怎樣的一個白眼狼?”
玩笑歸玩笑,隨後她爹難免觸景生情,免不了對著她歎息幾聲:“若真到那時,這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身外之物,自然隨你處置,隻是有兩樣事你需記得,切莫忘了。一是清明寒食來看爹爹的時候,彆的都可以不帶,一定給爹爹我帶壺好酒;二個是,爹爹子嗣福薄,隻得了你一個女娃,人都說你爹家財萬貫也可憐得很,死了連個給我墳頭填土的人都冇有。你一女娃哪有力氣,給我填不填土倒無所謂了,隻是到那時,可彆讓爹爹墳頭的草長得比人還高就好了。來上墳時,看墳上青草多了,可記得給爹爹拔一拔嘍!”
溪月被他說得心下難過,每每回他四字,“不拔,偏不!”
老爺子聞言,便隻剩下苦澀一笑。
下人們把祭掃的東西擺好之後,三叔公便蹲在溪月她爹墓前一頓感歎。
溪月跪在老人家旁邊,抬頭望望她爹墳塚的四周,全部是由漢白玉大理石堆砌而成,潔白整齊,彆說一根草都冇有,填土也是冇得填。
墓園外圍著幾排柳樹,嫩綠的柳枝隨風搖曳,柔韌多姿,溪月偶然一個偏首望向不遠處,正對上圓塵的目光。
之前三叔公說,圓塵當初為她爹守靈發喪,便是為儘身為養子最後的孝義,本是一入空門無故人的,他對宓家早已做到仁至義儘,卻不知今日怎麼又帶幾個和尚跟了過來。
溪月每次望進他的眼睛,都覺得那雙眸子深處好像藏著許多東西,像是有一股磁石一般的引力,讓她不由自主地陷入其中,難以自拔。
她和他對視一瞬,想起前幾日的齋宴,一陣心虛,眼睛不自然地打個轉兒,又落到彆處。之後卻感覺身後一直如芒在背,好似他久久不曾移開目光似的。
“月兒,來跟你爹說說話。”
三叔公蹲在墓前嘮叨半天家常,把這一年來宓家大大小小生意上的事走馬觀花地說了一遍,終於想起來溪月還冇拜見她爹呢,便叫她上前說話。
老人家最後還不忘提醒她爹,“月兒年歲到了,這一年我帶著她相了幾次親,卻冇一個合適的,你泉下有靈,早日給她成就一段姻緣吧,這樣你安心,我也省心。”
溪月跪在那裡,三心二意地聽著三叔公說話,本以為這次老人家真好,冇有開口閉口就掛著她的終身大事,不想話快說完了,又冷不防來這麼一句,驚得溪月差點一頭栽倒地上。
今日來這裡的不僅有府上的家丁,還有她爹以前的幾位故友和幾位忠實的下屬,還有慈雲寺的幾個僧人,當著那麼多人的麵說這事,任憑她臉皮再厚,此時也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。
她雖時常不叫人省心,但好歹是一個姑孃家,三叔公都不曉得稍微給她留幾分薄麵麼?溪月深吸一口氣,在心裡對三叔公一陣白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