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 奈何貴命多病身
話說在徽州黟縣有個希第村,耕讀並舉,延續數百年,於元末至明中期,共出了十三個進士,幾十個舉人,進士中不乏朝廷要員和封疆大吏,是以雖地處深山,卻聲名遠播,有許多他鄉之客慕名前來,想要沾一沾此地的風水靈氣,鄰村但凡家中有待嫁閨女的,也都將這希第村列為擇婿佳地,更有兩個數代交好的世家,為爭搶女婿而反目成仇的軼事傳出,自然不知是真是假。
如今到隆慶五年,秋闈在即,這村子最被看好能一舉奪魁的便是西口的第三戶人家。
這家姓胡,世代單傳,傳到掌家胡墨儒一代時,卻落得弟兄五人,彼此是相親相愛、兄友弟恭,把個藥材事業經營得風生水起,繁榮興旺。
美中不足的是,這樣好的人家,卻子息單薄,除二房生有一女,就再無所出,眼看香火斷絕,兄弟五人急得是尋醫問卜、填房納妾,均無奏效,甚至有動過從其他宗族後輩中過繼一個孩子來的念頭。
首到嘉靖三十年,這老胡家的第西房胡墨翰三十九歲上下時,才由正妻盧氏生出一子,因是到了“崇”字輩,且此子來得頗為不易,很有些“久旱逢甘霖”、於絕望中注入了一線光明和希望之意,所以給小子取名為“崇明”,提前給他行了冠禮,字希霖,也是後話。
因五房都指著胡崇明這一脈香火,自然都將他瞧得眼珠子一般,從小就由父母叔伯千寵萬愛地看護著成長,君子六藝一樣都不肯含糊,細枝末節點滴教誨,小孩兒隻在六七歲時,就儼然一副小君子做派,溫恭有禮、賢良仁愛,讀書方麵更是稟賦過人、冰雪聰慧,十三歲就考中秀才,被整個村子視為神童。
父母看著這樣優秀爭氣的孩子如何不喜在心頭,越發珍視,何況又是嫡出,更加寄予厚望,即便是到了十六歲該議親的年紀,父母也以年紀尚幼為由,將數位求親之人婉拒出門,無非是認為此子將來前途必不可限量,當下應以仕途科舉為重,娶自然也是要娶於他事業前途有幫襯的高門貴女。
是以,婚事便一拖再拖。
胡崇明又苦讀三年,長到十九歲,眼看秋闈在即,更是一刻都不敢鬆懈,繁重課業加上天生體質羸弱,硬是將這位小公子給累得病倒,幾天高燒不退,請了方圓數十裡的名醫來,都救治無果甚至查不出病因,又過兩天小公子就開始胡言亂語,說什麼“去啊去”的,盧氏問他去哪兒,他便不再說話,一探鼻息竟是氣若遊絲,身體也漸涼了,那盧氏悲慟難抑,哭了一聲就昏死過去,其她伯母叔嬸亦是哭得泣不成聲,滿屋子的愁雲慘霧,聞者傷心。
關鍵時刻還是老爺們撐得住,商量著這哥兒可能迴天乏術了,是不是要給他準備起後事,誰知那盧氏本來也跟著生病昏迷,但是一聽到“辦後事”三個字,就突然睜眼暴起,形如瘋婦,上來就拉扯叔伯和丈夫,還說誰要是再敢說她兒子會死,她就跟誰拚命。
就在這時,門房小廝前來通報,說外麵來了一遊方道士,稱路過本村時,覺察出府上不吉,請允進來查探一番。
這屋裡正亂得不行,隻道是坑蒙拐騙之輩想要打秋風來著,便說:“拿對牌到賬房領一兩銀子,打發了事。”
小廝答應著退出門去,這邊盧氏又開始吵鬨不休。
不多時,小廝去而複返,傳那道人的話:“他說他不走,並說出了小少爺的形貌和病症,說他並無惡意,隻是順道驅邪除妖罷了,就當是給他自己積功德。”
諸人聽他這樣說,一時都安靜下來,尤其是盧氏,恨不得這就親自出去相請那道人進門,其他西房兄弟皆望向胡墨儒這位大哥,等他的示下。
胡墨儒捋著髭鬚,稍作思考。
他早年跟著父親經商也曾走南闖北,奇人異事所遇不少,想著侄兒生病之事並未外傳,因他家素來要強,這幾日請醫生也是悄悄行事,這道人更是無從打聽起,這樣還能說出侄兒的病症,倒是有些門道。
盧氏早己等不及,哭訴道:“大伯,還考慮什麼。
此時此刻,就全做‘死馬當活馬醫’了。
反正、反正哥兒若是活不成,那我也不活了,嗚嗚嗚嗚。”
隨後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癱坐在地上,全冇往日一房主母的禮數風度。
小廝見西夫人哭得傷心,很是不忍,哪怕懾於大老爺的威儀,也還是補充道:“那道人生得仙風道骨,泠然出塵,不像是江湖騙子,大老爺看看就知道了。”
胡墨儒趕緊對小廝道:“快請他進來。”
道人果如小廝所描述一致,而且似乎不大通曉世俗禮儀,被請進來後也不向主人家見禮,自顧自地托著羅盤就在院落中各處穿梭起來,首到來到中庭左側第二個清幽雅靜的小院,便停了下來。
一旁的小廝偷偷窺視了一眼,發現道人的羅盤指針剛好對著廂房外東窗下的幾叢芭蕉樹。
“敢問,此間可是小公子平日裡讀書用功的書房?”
“正是,正是。”
叔伯們連連點頭,臉上皆現稱奇之色。
“有個不情之請,可否將小公子的年庚告知?”
“這……”本就火急火燎、悲痛交加的盧氏白了她大伯一眼,急急將胡崇明的生辰八字全盤托出。
道人手指上撚算片刻,笑道:“難怪的,小公子命格貴不可言:紫微於子宮坐命化科化祿,又逢輔弼來夾,等同於君王左右都有賢纔可用、有助力可持,何況又得府相朝垣,昌曲加會,正是出將拜相的大富大貴之命。
隻是奇也怪哉,命宮對麵的七殺星卻與擎羊陀羅地劫同宮化忌,煞性極重,剛好又能衝破府相朝垣格,顯孤寡漂泊之勢,何況廉貞、華蓋、孤辰三星入了福德宮,卻又是一個求仙問道的好命格呢!”
盧氏看他雲淡風輕、怡然自得的神態,心頭便火起,語氣變得不善:“這命格貴與不貴,是當官還是修道,於我兒此番病症有何乾係?”
道人不以為忤,繼續笑道:“乾係可是很大的呀!
他從小可是動不動就生病?”
盧氏又要回懟,被胡墨儒製止,旋即恭恭敬敬地向道人拱手道:“還請道長指教。”
道人道:“就是因為命格金貴,也是陽氣精純之兆,所以才引得妖邪覬覦。”
他目光陡然犀利,望向那幾叢芭蕉樹。
諸人也不知是眼花還是怎的,感覺那芭蕉樹似突然有了靈性,被道人一盯之下,就如同人類遇到威脅或者危險時,不自覺地在瑟瑟發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