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5章 黃粱美夢

鐘嬤嬤隔著紗簾來報,說雲起少爺醒了。

母女二人便去了東廂房。

時雲起掙紮著要起床行禮,被唐楚君一把按住。

時雲起漲紅了臉,小心翼翼的,“兒子見過母親。”

唐楚君的手按在兒子瘦骨嶙峋的肩膀上,悲從中來,剛整理好的妝容又亂了,淚眼朦朧,“我可憐的兒子,我的兒啊……”

時雲起有些怔愣。

從下午開始,他就覺得不對勁,總覺得母親看他的眼神十分奇怪。

他後來才知道,母親要從庶子中挑選一個作為嫡子來養。

他內心不是不期盼的。

從小到大,他從不知道孃親的懷抱是什麼樣的,隻知道溫姨娘一直對他耳提麵命,時時提醒他庶子的身份,提醒他生來就下賤,更提醒他一切要以雲興少爺為尊。

在薔薇院裡居住的時候,他哪怕飯吃多了一口,都會被溫姨娘打得鼻青臉腫。

後來長大一點,溫姨娘就不會再打他的臉了,隻是想著法子在大家看不到的地方留下傷痕。

家裡的庶子們都叫夫人為“母親”,但他多希望夫人真的是他的母親啊。

這個溫柔的女子會在無人時,悄悄塞給他桂花糕,蜜餞,或者是香軟可口的柿餅。

他嘗過的所有好吃的東西,都是這個女子帶給他的。

她就是他整個灰暗世界裡唯一的那束光。

所以在母親的親生女兒安夏妹妹被找回來後,府裡大多數人都嘲笑她,欺負她,看她笑話的時候,他也會悄悄去跟安夏妹妹認真說起府裡的規矩,什麼樣的場合應該注意什麼,避開什麼。

可是他已經十六歲,母親不會要一個長大了的庶子當嫡子。

他理解她選擇舒哥兒,孩子小,不認人,容易跟養母親近。

可母親不知道的是,認人的孩子在受過太多苦難之後,遇到溫暖纔會更加想要抱緊,想要親近。

其實,他也很想親近母親的。

隻是終究,他的夢破滅了。

可為什麼母親又哭得這般傷心?他不明白。

時安夏靜靜站在一旁,瞧著眼前五官精緻出挑的少年,分明應該有著最錦繡璀璨的人生,卻在一個寒冷早晨,死在青樓後門外的肮臟水溝裡。

傳說是在青樓裡為搶個姑娘起了爭執,被幾個人用麻袋套著腦袋打死的。

又聽說,溫姨娘嫌棄他給侯府丟人,拒不收屍。

時安夏那時在宮中已然四麵楚歌,無暇顧及,便傳信給大伯替她善後。

大伯後來回信說,時雲起根本不是被打死的,而是被人折磨侮辱致死。

那時,她還不知道時雲起是她親哥哥。

直到她成為北翼國最尊貴的女子,當年接生婆的孫女才冒著殺頭的危險把秘密說了出來。

那一刻她隱隱猜測出,也許時雲起的死並不是那麼簡單。隻是那時溫姨娘早已死了,連報仇的對象都找不到。

一想到哥哥死得淒慘,時安夏的呼吸都變得凝重起來。

好在上天待她不薄,還有機會救她可憐的哥哥。這麼想著,便朝他輕輕一福,“夏兒見過哥哥。”

時雲起再次僵住了,那種不對勁的感覺又湧上心頭。

以前,時安夏都叫他“雲起哥哥”。

他已經很滿足了。她是嫡出大小姐,竟然肯喊他這樣下賤的庶子為“雲起哥哥”。

但今日不同。

那聲“哥哥”聽起來十分悅耳,就好像他們是一家人。

這個念頭一起,他鼻子就酸了。

他不配啊!他這般下賤之人,哪裡配有這麼好的母親和妹妹?

時雲起低下頭,不敢看她們的眼睛,“雲起無能,冇救回雲興少爺,愧對母親厚愛。”

大家都以為是他救回了時安夏。

其實隻有他自己知道,那天跳下水後,看見時安夏和魏采菱都快被水沖走,是時安夏當機立斷把溺水的魏采菱推給了他。

他救的人,其實是魏采菱。

母親莫不是因為這個,纔對他……

這會子唐楚君淚如雨下,心疼得都快裂開了,張嘴想說話,卻發現一個字都說不出來。

時安夏見狀走上前,仰頭與他對視,眸裡泛著溫暖的光,三言兩語撕開了這段隱藏十六年的真相,“哥哥,當年溫姨娘將你和時雲興互換了。你纔是我親哥哥,是母親的嫡子。時雲興,不過是偷了你人生的冒牌貨。”

時雲起腦子裡有什麼東西轟然炸開,身上新傷舊痕都變得刺疼無比。目光迷離又不可置信地望瞭望唐氏,又望瞭望時安夏,驟然倒下,冇了知覺。

再醒轉時,發現自己躺在床上,屋子裡空空蕩蕩。

他動一下,身上就疼得快要爆開。冇忍住,冷嘶了一聲。

就這一聲,便驚了屋外的人。

是唐楚君端著藥碗進來,“起兒,你可算醒了。高熱兩日,把我嚇壞了。”

“母親……”時雲起怔怔看著眼前溫婉的婦人,感覺像是做了一場黃粱美夢,“我夢到,夢到……”

他說不下去了,覺得很羞恥,竟然因為嫡母選子,怕自己選不上,而做了自己是嫡母親生兒子的夢。

唐楚君極力忍住就要掉下的眼淚,將碗放在床頭的矮幾上,纖手覆住兒子的額頭,“起兒,那不是夢。你妹妹說的都是真話,你是為孃的親生兒子。”

時雲起貪婪注視著這張溫柔的臉,生怕一眨眼,母親就變成那個猙獰又可怕的女人。

他看得太過用力,視線漸漸模糊,淚水順著眼角滑落。

四目相對,唐楚君終冇忍住,滾燙的眼淚也滴在兒子的手上。

她哽咽的聲音,將空氣染得悲涼了幾分,“起兒,對不起。”

一句對不起,又怎能彌補那麼多年的傷害?

她對不起兒子,也對不起女兒。她不是個稱職的母親。

忽然想起早前女兒說過的一句話。她說,“母親,我們要和哥哥好好過這一世。”

就當前十六年是上輩子吧!為母則剛,從這一刻起,她要振作起來,為兒女撐起一片天。

唐氏將眼淚擦掉,彷彿重新活過來一般,一勺一勺喂兒子喝藥。

時雲起坐起身,聲音小得像蚊子,“母親,兒子可以自己來。”

唐氏不由分說橫他一眼,“你身上有傷,乖乖吃藥。”

時雲起低著頭,乖乖就著勺子喝藥,耳朵紅了一大片,唇角卻是怎麼都壓不下去。隻是淚意又莫名翻滾,開始是哽咽,然後變成嚎啕大哭。